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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碧風長歌(十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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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 碧風長歌(十一)

姜眠越想越覺得有點道理, 清了清嗓子:

“阿箋哥哥,其實我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的,但是, 我想先問問——你對你眼睛上的毒都了解多少?”

宴雲箋道:“宮中秘藥,我涉獵不多。梁朝的開國皇後潘素歆擅長醫毒,治了這道秘藥代代相傳, 她手法高超,雖然藥材普通,但調配的巧妙……”

姜眠不得不打斷他:“不對, 不對,阿箋哥哥,我想問的是, 這毒會給人帶來怎樣的影響?”

“阿眠, ”宴雲箋微笑,“你有所不知, 此毒本就只用在眼睛上,是一道特制刑罰, 因為用過之後不影響儀容,很得上位者喜歡。”

看看,果然。

眼睛離大腦這樣近,說不準造成了什麽影響也未可知。

想著姜眠從懷中拿出解藥:“阿箋哥哥,我想跟你說的是, 我把鴆藍雪的解藥要來了, 不過顧越也沒有說具體要怎麽用, 我們先別亂整, 等晚點的時候,讓高叔看過……”

“你問顧越要了解藥?”

宴雲箋心一窒:“阿眠, 他可有為難你?”

姜眠忙搖頭否認:“沒有,你放心。”

“不是我主動去尋顧越提要求,是他跑到咱們家裏致歉,我才跟他做了交易……但也沒付出什麽,就是兩清了虧欠。”

宴雲箋薄唇抿成一線,沒有再說什麽,但從他緊繃的下頜角中,姜眠能看出他在隱忍一些情緒。

試探著戳一戳他觸在地面的手背:“餵……我們有解藥了,你就能看見了,阿箋哥哥,你不高興嗎?”

她細白指尖點在他手背肌膚,如同點在他心上一般,一碰就是一個烙痕。

宴雲箋心頭酸澀。

能覆明他自然歡喜,但如果他的眼睛是阿眠去向顧越討來的——他自己都絕不可能向顧越低頭,更惶論想一想阿眠向他低頭的情景。

那日街上,他對她的言辱還歷歷在耳,無論顧越情深也好,嘴壞也罷,這樣珍貴的阿眠,顧越不配與她再說一句話。

更何談,她是為了他。

宴雲箋一顆心滾燙而酸軟,像說她也像自言:“真是傻姑娘。”

姜眠不理解:“我哪裏傻了?”

“顧越對你諸多惡言惡行,你討了這個,便與他兩情虧欠,豈不是太委屈了?”

姜眠道:“這個?哪有這麽輕描淡寫,這是多好的寶貝,可以讓你覆明,這一局穩賺不虧啊。”

這還不是傻話麽。

解藥再好,終究不是為了她自己,她謀取的利益盡數給了他。

盡管早就知道她是怎樣的姑娘,宴雲箋還是止不住心生憐惜:“阿眠,對不住,以後我不會再讓你受這些委屈。”

姜眠糾正:“我本來也沒委屈。”

宴雲箋啞然失笑:“阿眠,你真讓我覺得……”

“覺得什麽啊?”

覺得烏昭和族人信奉的神明,的確來過這世間。

她就同他的信仰一般珍貴。

讓他小心翼翼奉於掌心,不敢褻瀆半分。

“覺得什麽啊,你又這樣,話說一半又不說了。”姜眠真的好奇。

宴雲箋溫柔補全:“覺得自己是在活著。”

這話他說的輕松自若,背後的深重卻無與倫比,甚至重合後世歷史記載的白紙黑字,竟顯現出悲愴的殘影。

不,不想這些,她已經在努力了,雖然和歷史交鋒的十分艱難,可也並非一敗塗地。

姜眠壓下陡起的心緒,她不會讓他變成最後那樣的淒涼下場。

定了定心神:“阿箋哥哥,你這樣好,你值得的……其實我本就答應過你要幫你治眼睛,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嘛,要知道你能看見,對我而言也是一件特別特別開心的事。”

宴雲箋低低笑了:“嗯。”

“那等高叔回來,讓他給你仔細檢查過,看看這解藥怎麽用,”姜眠說著,澄澈的眼睛微微一轉,“但……有個事我要告訴你。”

“什麽事?”

姜眠煞有其事地嘆氣,聲音落寞的可憐:“你就能看見我了,我不得不跟你坦白。我樣貌太普通了,和京中貴女比起來,只能算中下之資,到時你見了我長的醜,不準笑話我。”

宴雲箋心一揪:“阿眠,之前有人嘲笑你?”

姜眠玩心起來,一演到底,眼淚汪汪的:“有,大家當面誇我好看,背著我說的又不一樣,我聽見過。”

宴雲箋從不質疑姜眠。

這話讓他心如針紮般細細密密的疼。

“阿眠,不是這樣的,”他輕道,“是旁人有眼無珠。”

你是這世間最美的姑娘。

這話,輕薄孟浪,他說不出口,只在心中默默過了數遍。

直到此刻,宴雲箋才後知後覺湧現些許歡喜——眼睛上的毒可解,他終於可以看見神明的模樣了。

……

第二日,聽聞高梓津回來,姜眠便過去請他。

高梓津剛回房,手裏拿的藥材還未放下,見姜眠過來,忙關切道:“怎麽了阿眠,是不是哪不舒服?”

姜眠笑吟吟的:“高叔,我沒事,我是想請你去看一看二哥。”對外,她便稱宴雲箋為二哥。

“哦,他病了?”

“也不算病吧,”姜眠很有眼力見接過高梓津手中的東西,放在桌案上,取來一只幹凈的茶杯,為他添一杯茶,“高叔,你知道的,他眼睛上碰了宮中的毒,現在解藥已經有了,卻不知如何使用才適當。想來想去,只能來求您,煩請給他看一看。”

高梓津看姜眠一邊忙碌,一邊把話說的討巧,不由笑道:“你倒把他當親哥哥看。”

姜眠眉眼彎彎:“他也確實和親哥哥沒什麽差別麽。”

殷勤地端上茶,姜眠雙手合十:“高叔,就拜托你啦。而且除了眼睛之外,你再幫他看看……腦子。”

高梓津喝著姜眠親手斟的茶,原本心裏還挺高興,這最後一句差點叫他一口嗆住:

“腦子?”

“不是,嗯……就是,”姜眠盡量解釋,“我就在想,那毒在眼睛中那樣久,說不準會有影響什麽的……”

要這麽說,也能理解。

高梓津笑嗔姜眠一眼,知道怎麽拿捏人便直接撒嬌,怪不得將軍什麽都妥協,這誰不迷糊。

喝完了這茶,他擱下茶碗:“好了,這麽一點事兒,吩咐高叔就是了,也值得自己跑一趟,咱們現在就去看看。”

在歷史記載上,一字未提宴雲箋曾失明之事,覆明則更不可能留下只言片語。

她也曾疑惑,究竟是此事在宴雲箋的生平中發生於微時,故而沒有太多記錄的必要,還是因為……她的存在。

她和宴雲箋有許多交集,可偏偏是這些交集,在後世所有歷史記載中,是空白的。

而這些輾轉思量,在知道宴雲箋的眼睛有得治之後,姜眠忽然覺得,比起他的健康,那些竟也不是那麽重要了。

姜眠和高梓津過來時,宴雲箋正在寫字,他聽見動靜擱下筆,出門來迎。

“高先生。”他先跟高梓津見了禮。

旋即側身,唇角一點淺淡笑意:“阿眠。”

高梓津本就對宴雲箋印象尚可,點頭微笑道:“阿眠托我給你探探脈。”

宴雲箋楞了楞,“怎麽敢辛苦高先生……”

“辛不辛苦的,別在這傻站著,進屋說吧。”

宴雲箋反應過來,忙讓開身:“高先生請。”

高梓津進門自己找把椅子坐了,側頭盯著宴雲箋看。

他走的很慢。

姜眠也看出宴雲箋行路慢這個事,想想他整整跪了兩日,不由小聲道:“阿箋哥哥,你腿疼就好好躺下歇息兩日嘛,平時府裏事務多,你就夠忙了,閑下來還站在那裏寫字。”

宴雲箋沒說什麽,只對她笑了笑。

高梓津食指敲敲桌板:“別笑了,坐下,把手放這。”

宴雲箋對此事還是略顯局促,架不住姜眠一直在後面輕輕推他:“快去啊,快去。”

高梓津也催:“坐下。伸手。”

這兩人不給人丁點反駁機會,宴雲箋也不敢再辭,先對高梓津施了一禮,才端直坐下。

微微翻了袖口,手臂輕輕擱在桌上:“有勞先生。”

高梓津沒應聲,一言不發切脈。

片刻後,他站起身,不等宴雲箋動作直接伸手摘了他眼上布帶,立刻被那面上黥痕嚇了一跳:“這什麽這是——”湊近看看,“假的,趕緊擦了擦了。”

姜眠忙道:“高叔,這個回頭我跟您解釋,現在不急,先看眼睛,看眼睛。”

高梓津哦一聲,仔細檢查過宴雲箋雙眼,又旋開解藥瓶塞研究許久,對姜眠笑道:“沒事,所幸中毒時間不長,好好用藥,眼睛會恢覆如初的。”

他將解藥放到宴雲箋手中,叮囑道:“這個每日向眼中各滴兩滴,約摸兩個月左右便能完全覆明了。”

姜眠心中一松,面上浮現喜色。

立刻地,她在後面拽一拽高梓津的袖子,看他回眸,一手指著自己腦袋提醒他——

腦子呢,他腦子有沒有問題?

高梓津輕描淡寫:“沒事。”

就這麽一句讓姜眠有點不大放心,身處這個環境,實在沒辦法說太多天方夜譚的詞匯,比如神經類疾病,比如雙重人格。

她只能說:“高叔,你再仔細看看,萬一這毒傷了腦袋,變……變成傻子呢……”

“不會。”

怎麽不會,姜眠脫口:“很有可能的。”

宴雲箋轉頭面向她。

姜眠幹巴巴解釋:“就擔心嘛。不是說現在傻。”

“哎呀,阿眠,你就別亂擔心了,我你還信不過嗎?再說這毒在的時候都沒變成傻子,怎麽解了毒反而變傻了?不會的。”

就在高梓津解釋的這空檔,宴雲箋低下頭,實在沒忍住露了一聲笑。

他極少這樣明朗地笑出聲,最多只是被姜眠弄得心軟,才彎一彎眉眼。這一笑卸去不少沈穩勁兒,顯出少年氣來。

姜眠有點惱:“你笑話我!”

宴雲箋把嘴閉上。

好可愛。

他不敢再笑出聲,抿緊的唇角卻還是上揚的。

高梓津瞥他:“誰說不是?你還笑的出來。眼睛倒也罷了,沒有大礙,但我問你——你如今走路,不覺得別扭嗎?”

宴雲箋笑容一淡,擱在桌上的手指慢慢蜷縮起來。

什麽情況?姜眠心一提,緊張地絞起雙手:“高叔,二哥的腿怎麽了?”

高梓津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,又覆看宴雲箋:

“將軍之前提過要給你看看腿傷,但緊接著阿眠犯了心疾,便沒顧上,既然已經嚴重至此,你怎麽不說?”

他一邊數落,一邊自然地在宴雲箋面前蹲下.身。

宴雲箋立刻站起來扶:“高先生,您不可……”

“哎好了,你坐下。”

高梓津手上使勁,把宴雲箋按在椅子上:“你不必覺得不安。將軍已經收你為義子,阿眠也將你當做親兄長一般。那麽你在我眼中,既是孩子,也是主子。”

宴雲箋薄唇翕動了下。

“我也知道你性子,初初來此,總有些小心翼翼。沒什麽,時間長了便好了,這是你的家。”高梓津笑了笑。

“這些話將軍只是不愛說,也不知道該怎麽說,我便幫他一回——你在這裏,這雙腿的好與壞,便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,若真有不好,你自己難受,還有別人跟著傷心的,那都是你的家人。所以啊,以後身體有什麽不適,便自己來尋高叔。”

他的病痛不再是他一個人的事。

會有人跟著傷心。

這種話,簡直比火還熾烈。

宴雲箋靜了靜意,才穩住聲線:“是……多謝高叔。”

“那從今兒以後,別自己把自己往外推。”

“是。”

高梓津笑著又重新半蹲下來,這回宴雲箋雖身體僵硬,卻沒再那般反應強烈地阻止。

高梓津手仔細按宴雲箋膝蓋,嘴裏還嘮叨:“這種傷啊,就不能等。你既然已經行路不便,就不該硬撐著正常,應該盡早知會我才是,難不成一直讓阿眠照看著你?阿眠是姑娘家,心細,等日後嫁了人,這滿府的爺們,看誰還有這份心思。”

宴雲箋沈靜地垂著眼睛,默默不語。

姜眠不知道此刻情況,幹脆和高梓津一樣,整個人蹲下來,看著高梓津的手捏按宴雲箋膝蓋,手不自覺抓緊了輕薄綿柔的裙角。

“高叔,是不是二哥跪太久了?傷了骨頭?”

“不是。”

“那是之前斷骨時沒養好,留下病根了?”

高梓津臉上的松快漸漸消失,愈發嚴肅。

“也不是。”

“久跪是小部分誘因,最根本的……”他頓了頓,語氣沈沈:“是接骨時被人做了手腳。”

宴雲箋心中一凜,面色卻還平靜:“高叔,當時接骨後我確認過一遍,骨頭是直的。”

“我信,但這手法太巧妙了,莫說是你,即便我來查驗,也未必能立刻覺察出這裏的門道。最開始的確是直的骨,行路亦沒什麽,但隨之斷骨再生,關節會漸漸彎折,到最後,一雙腿會面目全非。”

姜眠聽的怒從心起:“為什麽這麽做?這麽毒的手段,他們還是不是人?!”

宴雲箋輕道:“阿眠,你別生氣。”

怎能不生氣呢?看他從容不迫的模樣,到底是焦急多一些,姜眠咬唇:“高叔,那眼下形狀好不好治?會不會很遭罪?”

高梓津靜了片刻,搖頭:“治不了了。”

“骨已長死,沒辦法的。”

姜眠楞楞望著他。

宴雲箋眉目卻仍冷靜沈著,蒼勁的手掌慢慢下移,擱在膝蓋上,按方才高梓津的手勢捏了捏。

鉆心的痛從骨縫中層層泛出來。

他眸光靜,心間又添一筆新賬。

“高叔,”宴雲箋擡頭,平和道:“曾經斷骨的地方,打斷重接,可行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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